2011年8月9日 星期二

回顧第廿四講 --- Adam Fok

 (這該是我最後一篇為UCB寫的文章)


這是另一次把自我放大的嘗試。和上一次不同的是,上一次我借助了自己的性格或者怪僻,這一次我借助了自己的興趣。關於兩次講演也採取自我膨脹的方法,歸根究底,是我認為這才是講演最重要的元素。假如無法把自己擴大到與舞台一樣大,如何讓聽眾真正感到我的存在?如何接觸到聽眾的心?聽眾會坐下安靜聽講者說話,表面的原因是聽眾會有一種像飯來張口、被服侍的感覺。再深一層的原因是──如果我再順著這個比喻的話──就是聽眾可以從餵食的過程得知餵食者與食物的關係,甚至餵食者可以通過食物去連繫他與聽眾,不論是通過接收直接還是間接的訊息。我常用這個標準去評論演講者的表現,於是很自然地,當我成為演講者時,要時常警惕自己有沒有達到這個標準。

當然,我明白這是一個偏頗的標準,因為這個標準會自動把結構嚴謹、客觀、思路清晰、推演清楚的內容卻由一個目無表情、缺乏熱情、一副此等知識與我、與現世無干的姿態的講者講演的講座歸類為悶蛋與不合格。然而世間上是有單是知識精妙本身已經讓他們情緒亢奮的人存在的。當我發現我不再是這類人的時候,就發覺自己已經不可能再待在今天的學術界裡。

於是,題目就定為「結識音樂的第一課」,而不是「認識音樂的第一課」或者「學音樂的第一課」。「結識」很有雙向的味道,「結」也有一種互通橋樑的感覺──一共有三道我想建立的橋樑:你與音樂、音樂與我以及我與你的橋樑。我心目中的音樂,並不是一個孤立體,我們可以影響音樂,音樂也可以影響我們。我只是輕輕帶過關於音樂的知識。介紹音樂知識的目的,不是讓你去認識音樂知識本身,而是讓你認識如何可以通過簡單的音樂知識接觸音樂的感情世界。

對於音樂的知識,本人承認認識甚少,本人沒有學過八級樂理,五級樂理也只是小學時期蒙混過去;技巧方面也不好,我沒有朋友經常吹噓的八級鋼琴distinction。不過,其實要懂得欣賞音樂,是否一定要懂得很多音樂知識?或許這是老掉牙的問題,但我不厭其煩地想闡述一下我的看法:我覺得不是的。遇到這類問題,我很快就想起一個典型:小朋友看見彩虹後驚嘆的表情。他們即使不懂背後的物理原因,也懂得欣賞雨後藍天的七色彩虹是很奇妙的。即使是一個老物理學家,繞了一大個圈子,研究了各種彩虹的成因之後,或許他還是覺得彩虹的美不是來自水氣與陽光,而是來自雨後它才出現的象徵性以及來自大自然的不自然彩色。又例如文學作品吧,讀者讀小說讀得淚流滿面,但他未必知道那是因為作者用了倒敍、伏線鋪排與精彩比喻等等寫作技巧去讓一個感人的故事更具感染力。

我沒有貶低音樂、物理與文學知識的意思。你可以從音樂的織體、和弦遞進、裝飾音、轉調與速度變化入手,甚至用一些數學方法去解構與分析它,但對於「不懂音樂」的他,他可以直觀地認為它與某件舊事有所關連。或許這時候,他身邊有一個很懂音樂的朋友,從樂理著手向他解釋,為甚麼他會有這種聯想。他卻向朋友撥冷水說:我不懂這些又何妨呢?朋友或會覺得很困惑:你不覺得如果不懂這些知識的話,會忽略很多作者的心思嗎?你不覺得知道了這首歌背後的複雜性後會更能夠欣賞它嗎?如果他選擇繼續爭論下去,那只會是無了期的爭論吧!我並不覺得這種爭論有甚麼意思,這種正反辯證只是源於觀點與角度的不同。只不過,既然沒有必然性,為甚麼要強迫所有人都要具備充足的音樂知識才可以欣賞音樂?

我想強調音樂與你的關係,所以就有了向每位聽眾贈歌的想法,從我選的歌曲也可以看出聽眾們於我眼中的印象。我承認這個贈歌不太有誠意,因為除了本身彈得較熟的歌之外,其他都是即興的,沒有好好想過編曲如何,也會有錯漏。即使是彈得較熟,編曲也是頗隨便的,元兇主要是自己的惰性與技巧限制,練琴時間不算少,但經常懶去練基本功。

我忘記了我有沒有在講座裡分享過這一件事。在美國旅行時住過一間青年旅館,大廳外放著一部不錯的琴。晚上大約十一時,有一個中老年的男人在大廳彈著木結他。他的技巧並不算高明,但一來人不多,二來他滿面風霜的樣子與不整齊的牙齒引起了我的好奇,於是我就坐在他的旁邊,也聊了起來。他是韓國的畫家,旅居在美國。他彈了一會後問我懂不懂結他,我說不懂。不知是那裡來的勇氣(那時我還沒有那麼「隨便」的),我說我可以彈琴報答你的結他。他說他喜歡我即興裡的感情,我說那其實不是甚麼複雜的技巧,我想關鍵是,通常彈即興的時候我也想像自己並不是正在彈琴而是經歷著與歌曲相關的事情,或許這樣做會更突出音樂裡的靈魂。他問我懂不懂得「阿里郎」,我說我不懂,他嘗試哼給我聽,可能是他哼得不太清楚,也可能是我不能夠立刻記住那旋律,最後我還是彈不了,結果我失去一次觸動陌生人鄉愁的機會。之後,我努力多聽一些不朽的老歌與民歌,如有機會在琴前,也會問陌生人:你喜歡聽甚麼歌?如果我聽過的話,讓我試彈吧!我的一個夢想,是在異鄉的酒吧裡,於微醉的狀態下,試彈酒客點的歌,通過那首歌勾起他的心事;我也會彈屬於我故鄉的歌,酒客會如何看我這個來自異鄉的過客?

在林耀明夫人樓裡的鋼琴本該退休了,但那一晚我還是自私地利用你殘舊的身軀,總結自己平凡的音樂經驗,也以示範和弦遞進作為藉口,把「阿里郎」償還給不知在何處的他,雖然你因為年齡關係不能準確地把我的觸感轉化為我想表達的音色。希望我沒有為你的身軀造成很大的負擔──我希望通過活動你的筋骨,讓你想起了多年來的陌生人們在你身上練習過、高興過甚至甜蜜過的情景。我也慶幸趕及你真正退休前,在你身上搭上當晚的第四道橋樑。